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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梁九功站立乾清宫殿前月台,眯眼远眺夕阳在红云霞朵中徐徐西沉。

    灯烛执事太监轻手轻脚靠近梁九功,小声请示着。皇上晚膳后也没歇上片刻,又回到了御案前阅折子。现下,虽还不到掌灯时辰,可屋里的视线比不得外头尚有余晖照射,要不要提前给皇上屋里先上灯。

    梁九功头也没回,光听声就知道是魏珠了。也就二十来岁的魏珠,手底下也有二三十号的太监听其差遣了,从乾清门到乾清宫里里外外的各种照明、典仪、庆贺所用灯烛,就他这位执事掌管。

    就这掏心掏肺为皇帝主子着想的情真意切,梁九功知道,魏珠迟早是要爬到自己头上的。有本事就爬呗,谁还能一辈子在御前伺候,只要老来能往自己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踏踏实实养老,这太监生涯也算是圆满了。

    “不急,既立下规矩,哪儿能随意打破,万岁爷也不会允许。天角还晕着霞光,兴许万岁爷要出去走走消消食也不定。”

    魏珠听过梁九功这话,显是不大认同。可就在这当口,屋里伺候的太监出来传话,皇帝要摆驾钟粹宫,该随扈的人员赶紧准备。

    没讨上机会,魏珠悻悻然,但一想,皇上出行,引路照明的宫灯必须备上,立刻又抖擞精神退下赶紧招呼人去。

    梁九功瞥过一眼嘲讽,还掌灯呢,先长长眼吧!

    不在御前伺候,魏珠哪里如梁九功看得仔细。该批阅的奏折皇帝早已批示,唯独康亲王呈递上的折子,皇帝是看了又看,就是没落朱笔。

    乾清宫的步辇往钟粹宫而去的路上,端坐朱髹戗金云龙坐椅的皇帝一脸严肃。打从昨日在皇子书院听过胤礽对喀尔喀的表述后,皇帝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,今日再看过康亲王的折子,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更明显了。

    收拢漠北纳入大清,就可名正言顺于边境驻扎清军钳制沙俄,从与沙俄几年前冲突叠起时,皇帝就有了筹谋。如胤礽所说,噶尔丹的入侵为大清管辖漠北创造了机会,皇帝当然要抓住。

    然而,人算不如天算,自己筹谋得再好,终是在最后功亏一篑,十万清军不仅没有消灭仅有三万之众的噶尔丹,反叫他带着绝对有生力量逃离,回不得漠西,如今就晃荡在漠北。

    与噶尔丹的这场战,皇帝内心遭受的打击不是处罚众位将领就能平息的。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悄无声息啃噬着皇帝的自信心,拥有广袤土地的国君竟然因为一位草原汗王发怵。

    然胤礽的侃侃而谈中,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无畏,不只是漠北,就连噶尔丹的老家漠西全都要并入大清版图,勾勒出了一副庞大的帝国图景。

    这是皇帝没有想过的,没来得及去想,也没敢去想。经历了几番战事的历练,行为处事难免瞻前顾后,处处周详,太多思虑了。

    但是他也曾经年轻过,誓要除去三藩时,孝庄皇祖母好言相劝不可操之过急,索额图也积极上折劝阻不要意气用事,可他就是执拗地下了撤藩的旨意。当吴三桂的大军一开始压倒性的一路北上时,他曾恐惧到无数个噩梦里都是吴三桂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。

    或许这也就是明知明珠结党弄权,只要不触犯他的底线,他也尽量宽待明珠。谁让那时候,明珠算是与他同一条船上互相鼓励的战友呢?

    太子有出息,胸怀天下,做父皇的,为之感到自豪,也算没辜负自己对他的专门教养。转念后,这大气磅礴的图景不是自己创造,有可能在胤礽手中完成,对自己,何尝不是一种遗憾!

    历朝历代,帝王何其多,能留名青史的杰出帝王少之又少,像康熙这样有抱负心的皇帝自是憧憬成为其中的佼佼者。可如今,遭遇了噶尔丹的打击,又见胤礽后生可畏,皇帝的雄心壮志有些禁不住风吹,左摇右晃的。

    若单是胤礽的那一番愿景还不足以打击皇帝,最刺激皇帝的却是胤礽说出了具体如何处理喀尔喀的办法。在这之前,皇帝还未完全整理出头绪,这也正是议政王大臣会议发挥作用的地方。

    康亲王的奏折递上来,提出两种方法,一是维持喀尔喀原先的部落形式,只不过纳贡改为臣属,此为保守之法。二是直接如漠南规制,改汗王为和硕亲王,分旗管理,此为改弦易辙之法,比较彻底,也免除喀尔喀诸部日后变卦生事。

    康亲王比较倾向于第二种,与胤礽所述如同一辙。议政王大臣会议一结束,胤礽并未与康亲王交流过与会内容,私底下也没有接触过康亲王。所以,胤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,应该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。

    这才是令皇帝惊叹又感慨的!胤礽尚未正式领命办理政务,如此看来,倘使真让他接触,他完全可以很快上手。

    只是自己为何冒出患得患失的情绪呢?

    钟粹门前步辇停下,皇帝下辇站直,长吁一气,提步踏入这扇带斗拱的单檐歇山顶琉璃门。

    钟粹宫的主位是荣妃,早得了传令的她领着阖宫上下人等按位站立前殿院中,恭候皇帝的驾临。皇帝原本是想到今日给皇太后请安时,太后絮叨着也该选秀为后宫添些新面孔,子嗣繁茂,大清气象瑞丽。同时,顺带着给年龄过了十三岁的皇子们提前物色福晋,先定下来,一个接一个也该陆续成婚了。

    皇太后也是孝庄太皇太后薨逝后才开始出面提点这些事宜,倒不是需要太后操持什么,只是上有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长辈颐养宫中,下有子孙围绕四周,真正是体现出皇室的根深蒂固、枝繁叶茂。

    每三年户部都要为选秀上折请示,不过皇帝已连续驳回最近的两次请示了。康熙二十六年年末,孝庄太皇太后薨逝,康熙二十八年七月,孝懿皇后辞世,接连办理丧事,选秀自是一再搁置。

    若说太后开了这口,一则也是希望新人新气象,宫里能焕发新的生机。二则,怕是有人不止一次往太后跟前念叨了。

    太后当然不会对皇帝说透是哪位妃嫔,可皇帝还是头一个想到了荣妃。出自荣妃的二公主今年十九岁,而胤祉十五岁,也该是考虑谈婚论嫁了。

    由此,皇帝过来与荣妃叙上两句,也借机转移心里的沉闷。

    荣妃一众请安毕,平身旁立,皇帝这时一眼看到迎驾的妃嫔中还站着承嫔。一下子,皇帝好似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,快步去到承嫔跟前,“身子好些了吗?”

    承嫔不是别人,正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妹妹,太子的姨母。当年姐姐封后,承嫔年纪尚幼,但也入了宫待年宫中。今年年初,因为生下皇子胤禨晋封嫔位。孰料,这位小皇子未足两月就夭折早逝。承嫔痛失爱子,缠绵病榻已十几日。

    皇帝把承嫔送回房,屋子里弥漫浓重的药味。皇帝皱眉,叱责伺候的奴才们不开窗换气,也不见熏炉燃香。

    经不住站立的承嫔已半躺床上,形销骨瘦的她宛如一朵风中飘飘荡荡无所归依的落花。

    “皇上,妾身将养一段时日就好,劳您挂怀,还亲自来这一趟。妾身这里病晦太重,您不要久留,妾身先行无礼冒犯,这就恭送您快些离开吧!”

    两年前怀胎四月的胎儿没了,如今又失皇子,承嫔何其灰心丧气,早已无心思顾念仪容、颐养气度。

    康熙皇帝三位皇后的妹妹都在宫中,小钮祜禄氏封了贵妃,又有十皇子,算是最完满。与承嫔一样,小佟佳氏也新封悫嫔,不过目前暂无所出。

    三对姐妹都是皇帝的女人,这也算是三大家族在皇帝前朝的体现了。若说对皇后姐姐们皇帝还存有美好追思,但如今的三位妹妹,显然固权巩势的意味更重。

    不喜欢屋里的味道,皇帝也不打算多停留,“承嫔,好好把身子调理好。待朕回宫,你随朕去畅春园住一段时日?”

    皇帝不是肯定的下令,而是探问。承嫔虽面上一派不露齿的温婉淡笑,但眸心无一丝喜悦,“谢皇上疼惜。”

    皇帝的目光何其锐利,早已察觉出承嫔眼中再也燃不起从前对自己仰慕不已的火苗。从懵懂幻想到认清事实,承嫔冷了热情,皇帝也淡了维护。

    转身欲要离开,皇帝瞥见黄花梨梅花八角香几上不设熏炉,却搁了一锦盒。虽皇帝明言不用承嫔相送,但承嫔还是起身披了件单衣,规规矩矩要把皇帝送至门前。

    见皇帝视线停顿,承嫔看去,当下一抹暖心在她眼中溢出安慰。吩咐身边的奴婢给皇帝拿来锦盒,并打开呈现皇帝眼前。

    “太子昨儿吩咐人送了过来,妾身如今什么也吃不下,倒是辜负他一片诚意了。”

    盒中放置的是燕窝,盏形大而厚,燕丝细密,一看就是难得的上等佳品。

    皇帝一时不好品咂流淌在胤礽与承嫔之间的亲情,收回目光的霎那,他想到了富尔祜伦提到的潭柘寺。

    “潭柘寺的住持是朕钦点,且寺中的得道高僧名不虚传,现今寺院在京城周遭的寺庙中享有广泛声誉。”皇帝扭头看向承嫔,不及多想,脱口而出,“朕本想差遣太子去一趟潭柘寺,实地考察。朕欲拨银扩建寺庙,方便百姓求愿祈福。何不先让太子与潭柘寺住持商议,为早夭的胤禨做一场法事超度他早登极乐,你也不要再牵挂他,打起精神来。”

    皇帝的沉闷来源于他想要带胤礽去参加草原大会,可他又因为胤礽的宏图与见解懊恼自己的窘促。机缘巧合之下,皇帝找到了不用带胤礽出塞的好理由,不是我这个父皇多心,实在是承嫔好歹是胤礽的姨母,既然送了燕窝给姨母调养身体,那么再为出自姨母的小弟弟安排一场法事,合情合理。

    承嫔如何了解皇帝腹中的九曲十八弯,倒是皇帝的提议深得她心。要知道,后宫里夭折的小格格、小皇子不少,可谁能有这样的面子得太子操持。皇帝算是给了她极大的恩典,也算是瞧在皇后姐姐的份上,极为照顾她了。

    当下眸光莹然的承嫔泪中带笑连连朝皇帝谢恩,这朵寻求着落的花朵因为接住一滴泪,落到了枝杈上,暂时安了身。

    皇帝走出承嫔的屋时,闻悉皇帝消息的荣妃带着其她宫眷再次出现。皇帝此时的心情早已不同于踏进钟粹宫的纠结,与荣妃等人打过招呼后,轻松迈步离去,竟是忘了自己来钟粹宫的最初目的。

    翌日,皇帝下旨,择日出塞,欲巡视边外牧民生计,同时正式接受喀尔喀的归顺,对其进行安辑整顿。并,命皇长子胤禔、皇三子胤祉随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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